
晚清名臣徐繼畬書遺山祠匾額“杜林嫡派”,究其原因,《讀元遺山詩二首》載“平生學(xué)杜皮兼骨,偶效蘇黃亦示奇。禾黍故宮歌代哭,淚痕多似少陵詩”,認(rèn)為元好問繼承了杜甫愛國愛民的情懷與沉郁頓挫的風(fēng)格,故視之為正宗傳人。晚清吳汝綸據(jù)此立說:“遺山沉痛激烈,神似杜公,千載以來不可再得者。讀之最能增長筆力,是少陵嫡派也?!奔ㄐ掖卫稍谥鳌吨袊娛贰分幸嘣疲骸熬捅緛硇愿穸裕莻€富有激情的人,具有對外來的刺激反應(yīng)敏銳的詩人氣質(zhì),但他不喜歡把那敏銳的反應(yīng)立即輕率地表現(xiàn)出來,而是認(rèn)真審視這些刺激,審視到對象的各個部分。因此,在他的詩中,無意義的句子是很少的。這種深思熟慮的表達,被認(rèn)真地反復(fù)提煉,就顯得越發(fā)渾重淳厚。在渾重淳厚這一點上,他也許堪為杜甫以后的第一人。”
元好問在先父的家傳、趙秉文的稱譽、自身詩學(xué)理念諸種合力作用下,終身以杜詩為指歸,聚焦書寫憂國憂民、沉郁頓挫的詩史,如《岐陽三首》:“百二關(guān)河草不橫,十年戎馬暗秦京。岐陽西望無來信,隴水東流聞哭聲。野蔓有情縈戰(zhàn)骨,殘陽何意照空城。從誰細(xì)向蒼蒼問,爭遣蚩尤作五兵?!睍卸啻位枚鸥υ娋洹笆耆竹R暗萬國”“西憶岐陽信,無人遂卻回”“朽骨穴螻蟻,又為蔓草纏”,可見其縈繞腦海之狀??梢哉f,危在旦夕的時勢、憂國憂民的情懷、以詩為史的志向等諸多因素,使元好問作《岐陽三首》時不覺已化身杜甫,作品深沉悲涼的感情基調(diào)、百轉(zhuǎn)千回的表達方式、蒼涼壯闊的意境格調(diào)與杜甫沉郁頓挫的詩風(fēng)完美契合,故李慈銘評此詩“通篇沉郁,渾浩流轉(zhuǎn),是老杜高境”。

金亡后,元好問埋在心底的劇痛仍屢屢見諸筆端:“其舊都之感,故君之思,幽憂慷慨之端,悱惻纏綿之故,不可明言者,悉寓于詩……其天懷所感激,偶遇一物焉而伸之;其孤憤所郁結(jié),偶遇一事焉而發(fā)之?!彼摹缎踊浜蠓猪嵉脷w字》詩曰:“獺髓能醫(yī)病頰肥,鸞膠無那片紅飛。殘陽澹澹不肯下,流水溶溶何處歸。煮酒青林寒食過,明妝高燭賞心違。寫生正有徐熙在,漢苑招魂果是非?!痹佄镌娰F在物中有我,渾然一體,言近旨遠,寫出個性。詩人將自己巢傾卵覆“滄溟浮一葉,渺不見止泊”的感傷,注入“杏花落”的物象中,立象寓意,曲盡幽微,風(fēng)神俱足,“遂為杏花絕唱,千古無對”。
詩人晚年學(xué)杜非常關(guān)注造詣方面:“今就子美而下論之,后世果以詩為專門之學(xué),求追配古人,欲不死生于詩,其可已乎?雖然,方外之學(xué)有‘為道日損’之說,又有‘學(xué)至于無學(xué)’之說,詩家亦有之。子美夔州以后,樂天香山以后,東坡海南以后,皆不煩繩削而自合,非技進于道者能之乎?”如詩句“蕩蕩青天非向日,蕭蕭春色是他鄉(xiāng)”,將寫景敘事抒情融為一體,使高遠的現(xiàn)實空間與縱橫的心靈空間疊映,注入巢傾卵覆羈旅異鄉(xiāng)的獨特感受。這種“不使奇字,新之又新;不用晦事,深之又深”的律詩,與杜甫“無邊落木蕭蕭下,不盡長江滾滾來”相較,可謂登堂入室,詩友曹之謙《寄元遺山》“詩到夔州老更工,只今人仰少陵翁”,即就此而言。
一個成功的詩人對前人遺產(chǎn)的繼承必定是有選擇的,關(guān)鍵在于時代的需求與個性的取向。遺山的處境、心境、氣質(zhì)皆與杜甫相近,故其為詩主選杜甫,視愛國愛民的深厚情懷為作詩之根本,從而獲得“杜林嫡派”的美譽。郝經(jīng)在《遺山先生墓銘》中言其詩“上薄風(fēng)、雅,中規(guī)李、杜,粹然一出于正,直配蘇、黃氏”,便是著眼于此。(狄寶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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