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當年寫小說,初衷只是為了擴大他所辦《明報》的銷路。每天寫千把字,發(fā)在《明報》的副刊上。每日一續(xù),向無間斷。除了寫小說,金庸每周還寫評論,就天下大事發(fā)表自己的見解。一手寫小說,一手寫評論,這就抓住了兩大讀者群——香港市井小民,關心的是柴米油鹽。每天看一段武俠小說,也算一種生活中的調劑。知識分子、高級白領關心國家大事,通過查先生的評論可以迅速了解全球風云,《明報》也就成了他們每天必不可少的讀物。
有一個有趣的細節(jié)是,經??磮蟮娜硕贾?,報紙上的評論文章一般都排楷體,而查先生的社論、評論卻都排宋體。所以,當年香港讀者看《明報》,有時社論、評論不署名,只要一看是宋體,都明白這文章出自查先生之手。
金庸的第一部作品《書劍恩仇錄》從1955年連載于香港的《新晚報》?!睹鲌蟆?959年創(chuàng)刊,創(chuàng)刊不久,開始連載《神雕俠侶》。到1972年最后一部《鹿鼎記》連載完,17年間,14部金庸作品“飛雪連天射白鹿,笑書神俠倚碧鴛”橫空出世,“前無古人,后無來者”(香港四大才子之一、曾為《天龍八部》代筆“天山童姥”部分章節(jié)的倪匡語)。
金庸作品先在報紙上連載,爾后結集出版,又用20多年時間進行了三次比較大的修訂。但不管后來如何增刪、訂正,小說整體結構并無大的變化。這就不能不佩服金庸的天縱之才——如“射雕”三部曲、《天龍八部》《鹿鼎記》等鴻篇巨制,據金庸自己講,動筆的時候并無一個完整、清晰的架構。幾十萬、上百萬字的一部小說幾年下來連載完畢,回頭再看,整體結構卻渾然天成。金庸寫小說的環(huán)境跟別的作家還有很大不同,他沒有相對完整的時間構思、布局,每天除了辦報,還要“文人論政”,每日一續(xù)的小說仿佛“填空”——報紙留給小說的版面是固定的。在中外文學史上,以如此節(jié)奏寫小說而取得這般成就者,鮮有其例。
任何小說,都有其故事發(fā)生的地域、時代背景?!缎Π两贰秱b客行》《連城訣》《白馬嘯西風》沒有明確的年代背景,但金庸曾說過:“沒有時代背景的故事恰恰證明該故事可以發(fā)生在任何年代?!薄短忑埌瞬俊泛汀堵苟τ洝?,是金庸作品中規(guī)模最為宏大、且最為讀者津津樂道者。在這兩部巨著中,忻州的兩處名勝雁門關和五臺山,成為小說中重要關目的地域背景。
《天龍八部》中,主人公之一的喬峰,一生命運與雁門關緊緊相連,可以說始于雁門關、終于雁門關?!皫ь^大哥”、少林方丈玄慈等天下群豪中慕容博之計,在雁門關下伏擊契丹英雄、喬峰的父親蕭遠山,此時,喬峰尚是襁褓中的嬰兒。在小說的第16回《昔時因》中,金庸這樣描述:
趙錢孫忽道:“雁門關外亂石谷前的大戰(zhàn),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,你來說吧?!?/p>
智光聽到“雁門關外亂石谷前”這八個字,臉上忽地閃過了一片奇異的神情,似乎又興奮,又恐懼,又是慘不忍睹,最后則是一片慈悲和憐憫,嘆道:“殺孽太重,殺孽太重!此事言之有愧。眾位施主,亂石谷大戰(zhàn)已是三十年前之事,何以今日重提?”雁門關血戰(zhàn)是《天龍八部》整個故事的一條主線,也是喬峰悲劇命運的源起。得知自己的身世后,喬峰到雁門關尋找當年的遺跡。在小說的第二十回《悄立雁門,絕壁無余字》中,金庸是這樣寫的:
雁門關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門險道。喬峰昔年行俠江湖,也曾到過,只是當時身有要事,匆匆一過,未曾留心。他到代州時已是午初,在城中飽餐一頓,喝了十來碗酒,便出城向北。
他腳程迅捷,這三十里地,行不到半個時辰。上得山來,但見東西山巖峭拔,中路盤旋崎嶇,果然是個絕險的所在,心道:“雁兒南游北歸,難以飛越高峰,皆從兩峰之間穿過,是以稱為雁門。今日我從南來,倘若石壁上的字跡表明我確是契丹人,那么喬某這一次出雁門關后,永為塞北之人,不再進關來了。倒不如雁兒一年一度南來北往,自由自在?!毕氲酱颂?,不由得心中一酸。
雁門關是大宋北邊重鎮(zhèn),山西四十余關,以雁門最為雄固,一出關外數十里,便是遼國之地,是以關下有重兵駐守。喬峰心想若從關門中過,不免受守關官兵盤查,當下從關西的高嶺繞道而行。
來到絕嶺,放眼四顧,但見繁峙、五臺東聳,寧武諸山西帶,正陽、石鼓挺于南,其北則為朔州、馬邑,長坡峻阪,茫然無際,寒林漠漠,景象蕭索。喬峰想起當年過雁門關時,曾聽同伴言道,戰(zhàn)國時趙國大將李牧、漢朝大將郅都,都曾在雁門駐守,抗御匈奴入侵。倘若自己真是匈奴、契丹后裔,那么千余年來侵犯中國的,都是自己的祖宗了。
金庸從未到過山西。雁門關周遭的地形環(huán)境,應當是從書籍或地圖中了解到的。所以,才有“放眼四顧,但見繁峙、五臺東聳,寧武諸山西帶”之語。我們知道,五臺山在繁峙境內為東北——西南走向,東到阜平,西至代縣。金庸寫喬峰雁門關頂“放眼四顧”,可能看得見“五臺東聳”——五臺山五個臺頂,有四個正在繁峙境內。但要說看見“繁峙”東聳,這就是金庸想當然爾——繁峙只是地名,想來金庸是看到繁峙之峙,便推斷繁峙也是一座山了。其實,繁峙境內除了五臺山,還有屬于恒山余脈的泰戲山,還有與五臺山遙遙相對、東北到雁北渾源、西至代縣的恒山山脈。他要寫“但見恒山、五臺東聳”就更合乎事實了。只是,查先生已歸道山,不會再有訂正的機會了。
《天龍八部》第五十回大結局《教單于折箭,六軍辟易,奮英雄怒》,又一次把場景放在雁門關。書中這樣寫道:
雁門關兩側雙峰夾峙,高聳入云。這關所以名為“雁門”,意思說鴻雁南飛之時,也須從雙峰之間通過,以喻地勢之險。群豪中雖不乏輕功高強之士,盡可翻山越嶺逃走,但其余人眾難逾天險,不免要被遼軍聚殲于關下了。
在金庸的所有小說中,還沒有哪一處地域背景與主人公的命運、全書整體情節(jié)的走向如雁門關之于喬峰一樣重要。雖然明知道《天龍八部》是虛構的小說,但筆者一到雁門關,心下總是有一種異樣的感覺——相信天下“金迷”也莫不如是。
在《鹿鼎記》中,有順治出家五臺山,“小玄子”少年康熙密派“小桂子”韋小寶替他上山尋父的情節(jié)。順治出家,見諸稗官野史和民間傳說,正史中向無記載,金庸寫小說,當然可以采用。書中第十七回《法門猛叩無方便疑網重開有譬如》中有以下描寫:
不一日來到直晉兩省交界。自直隸省阜平縣往西,過長城嶺,便到龍家關。那龍家關是五臺山的東門,石徑崎嶇,峰巒峻峭,入五臺山后第一座寺院是涌泉寺。
韋小寶問起清涼寺的所在,卻原來五臺山極大,清涼寺在南臺頂與中臺頂之間,自涌泉寺前去,路程著實不近。
一入五臺山,行不數里便是一座寺廟,過涌泉寺后,經臺麓寺、石佛寺、普濟寺、古佛寺、金剛庫、白云寺、金燈寺而至靈境寺。當晚在靈境寺借宿一宵,次晨折回向北,到金閣寺后向西數里,便是清涼寺了。
書中寫順治看破紅塵在五臺山清涼寺出家,法號行癡。韋小寶為見到“老皇爺”大鬧五臺山,情節(jié)一步步發(fā)展扣人心弦。金庸后來說寫《鹿鼎記》時,手頭只有一張好不容易得來的故宮游覽地圖。僅憑一張導游圖,就把韋爵爺在宮中的活動寫得活靈活現。什么上書房、乾清宮、坤寧宮……令人疑心若非身臨其境,絕不會寫得如此纖毫畢現。金庸寫韋小寶從阜平上五臺山尋清涼寺,估計也是看了一張地圖——金庸小說一大特點就是“統(tǒng)篇虛構,細節(jié)真實”,讀上面這段文字,實在疑心他老先生真的上過五臺山。
韋小寶與雙兒結伴從京城到五臺山,過長城嶺后應該是到了五臺山的東門——龍泉關而非龍家關。書中說“一入五臺山,行不數里便是一座寺廟”,在古佛寺和白云寺之間,提到了“金剛庫”——五臺山有金崗庫,是為景區(qū)的南大門,還是當年晉察冀軍區(qū)司令部舊址所在地。查先生沒有上過五臺山,估計是“按圖索驥”把“金崗庫”這個地名誤為一座寺院“金剛庫”了。
山西的名勝,在金庸作品中出現的還有《笑傲江湖》的恒山,令狐沖就被啞婆婆綁在了懸空寺中。還有風陵渡——郭襄與楊過邂逅的地方。所謂“風陵渡口初相遇,一見楊過誤終身。只恨我生君已老,斷腸崖前憶古人”。
拜金庸作品所賜,忻州的雁門關和五臺山為一代代海內外“金迷”熟知。山西旅游要打“黃河、長城、太行”牌,借金庸筆下的忻州名勝,是不是能做一點文章呢?
(責任編輯:梁艷)